在现实的重压之下,即便心怀梦想、个性独特的人们也难以逃脱屈服的命运,这让人不禁感叹现实的冷酷无情……纳多尼的行为,真的可以被简单地定义为错误吗?这个世界、这个社会以及这样的现实,为何要如此对待他和他的家人?
电影《大地在波动》以一个长镜头拉开了序幕,亚库扎渔村的景象如同被海水侵蚀的贝壳一般,层层叠叠地依附于陡峭的岩壁之上。镜头缓缓移动,掠过教堂斑驳的尖顶,穿过晾晒着渔网的狭窄小巷,最终停留在铅灰色的大海上。这里展现的并不是明信片上那般浪漫的地中海风情,而是1947年西西里岛渔民真实的生活写照。他们的肌肤被阳光和海水雕琢成青铜色,但灵魂却深陷于永无止境的生存循环之中。在这部新现实主义的经典之作中,导演维斯康蒂通过冷静且充满同情的眼光,将摄影机作为解剖刀,深入剖析了资本主义浪潮冲击下渔村内部结构及人们的真实生活状况,让观众能够清晰地看到个体如何在历史洪流中被碾碎,在资本主义的压迫下于暗礁密布的命运中挣扎求生。
海洋秩序因资本的介入而发生了改变。当老渔民科拉用满是盐粒的手指解开渔网时,镜头聚焦在那些被鱼血染成褐色的绳结上。这些代代相传的捕鱼技艺原本是渔民与大海之间的契约,但在战后经济体系重构的过程中变成了无用的遗产。鱼贩们组成的卡特尔垄断市场,剥夺了渔民对自家渔获定价的权利。导演巧妙地运用了大量的中景镜头记录交易场景:渔民们弯腰驼背地把渔获搬上磅秤,而鱼贩们则挺着肚子在账本上潦草地记账,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体语言构成了无声的阶级寓言。
咸涩的海水气息弥漫在整个画面中。年轻一代的渔民逐渐意识到,他们捕捞到的不仅仅是鱼群,更是被资本异化的劳动价值。当安东尼奥带领村民成立合作社时,摄像机采用了低角度仰拍的方式捕捉他们签署协议的画面,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与远处的浪涛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然而,这种反抗注定充满了悲剧色彩,就像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样艰难。渔船需要柴油,渔网需要修补,而合作社的资金在鱼价暴跌面前显得脆弱不堪,仿佛浪尖上的泡沫。
身体成为了抗争的主要战场。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维斯康蒂将镜头对准了合作社渔船的桅杆。湿滑的缆绳在狂风中抽打着甲板,渔民们用自己的体重努力维持船体的平衡。在这个长达七分钟的跟拍镜头里,没有配乐,只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和咒骂声。当大浪掀翻了渔船,摄像机依然固执地停留在海面上漂浮的木板上,似乎在质问:当集体抗争遭遇结构性压迫时,个体的身体抵抗究竟能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影片中的女性角色同样在背后编织着生存之网,她们也是被社会无情剥削的对象,在命运的漩涡中挣扎求存。安东尼奥的母亲在油灯下修补渔网的特写镜头中,手指被尼龙线勒出血痕却依旧不停歇。电影利用窗框将画面分割开来,窗外是男人们讨论合作社的剪影,窗内则是女性默默劳作的身影,这种空间区隔暗示了性别化的劳动分工。当男人们在海上拼搏时,女人们则通过缝补来维持家庭最后的尊严,希望自己也能为家庭出一份力。妹妹内拉偷偷贩卖私酒的场景里,手提摄影机跟随她穿梭于昏暗的小巷之间,手提箱里的酒瓶碰撞声仿佛是对命运倒计时的滴答声。
黎明启航时的薄雾,正午甲板上的反光,傍晚归港的剪影,这些自然光线下的空镜头并非简单的风景卡片,而是时间具象化的诗意表达。当合作社破产之后,安东尼奥独自划船出海的场景里,远景中他的身影渐渐融入海天相接之处,长焦镜头压缩的空间感让逃亡看起来像是向虚无的投降。
非职业演员们的面孔承载着历史的痕迹以及对命运的抗争。安东尼奥的扮演者本身便是一位真正的渔民,他在面对镜头时的笨拙反而成为最动人的表演。在合作社解散的段落里,村民们呆立在沙滩上,摄像机缓缓横移过一张张麻木的脸庞,这些被海风和贫困雕刻的面容比任何台词都更具说服力。导演维斯康蒂甚至保留了现场的环境音:海鸥的叫声、缆绳的摩擦声、远处的教堂钟声,这些声音共同织就了真实的经纬。
困在时间琥珀中的现代性寓言。当最后一个镜头再次俯瞰亚库扎渔村时,晨雾中的屋舍依旧如贝壳般依附在悬崖之上。合作社的失败看似没有改变任何事物,但维斯康蒂在静止的画面中埋下了辩证的种子。安东尼奥的弟弟在码头凝视海面的特写镜头中,摄影机捕捉到了他眼中未熄灭的火光,这种克制的希望如同深埋于岩石层下的火山,终将在某个历史时刻喷发而出。
电影中的大海呈现出双重意象:既是滋养生命的怀抱,又是吞噬希望的深渊。在全球化资本的今天,当我们观看渔民们驾驶木船对抗钢铁货轮时,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渔村的困境,更是所有被卷入现代化进程边缘群体的缩影。
维斯康蒂通过新现实主义的镜头语言告诉我们,有些抗争尽管表面上看是失败的,但却可能在时间的维度和流逝中获得新的意义。正如海浪不停地冲刷着礁石,虽然看似徒劳无功,却在亿万年的时光里重塑了海岸线的轮廓。
电影中的悲剧不在于单纯展示苦难,更在于揭示系统暴力如何摧毁人的主体性。当安东尼奥卖掉祖屋的木板时,斧头砍伐梁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这一场景成为对新自由主义最尖锐的讽刺。底层群体被迫典当自己的历史与记忆,只为换取进入现代性赌场的入场券。导演留给我们的不是答案,而是一面由海水构成的镜子,让我们从中看到每个时代被异化的劳动、被物化的人生,以及人们对命运的反抗与挣扎,还有黑暗中永不熄灭的人性光辉。